陈鑫:一城夕照慰浮生_大皖新闻 | 安徽网

在外漂泊的日子里,时常会怀念老城的那些夕阳。 

老城确乎很老了,一圈始建于北宋年间的城墙,勾勒出它四平八稳的轮廓和久经世事的容颜,关于这座城池大大小小的历史典故,甚至可以回溯到战国时期乃至更早。千载雨打风吹去,铅华洗尽了,已届耄耋的它,就这样安静地端详着外面的世界。 

或许正因其老,城里的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便也都被赋予了几分怀旧气质,故而往往在画面感上也就更与暮色般配。 

印象中,夕阳下的古城墙无疑是儿时最美的风景。失去战争属性的城墙早已成为老少咸宜的休闲场所,傍晚时分,常会有许多人来此遛弯散步。不必刻意规划前行,只需沿着城墙的走向移步,便自成一段完美的路线。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,那些余晖在门楼和雉堞上洒下片片灿黄的碎波,彰显着昔日王都的尊荣。倘换个角度逆光再看,刚才的金碧辉煌又转瞬变得墨色浓稠,仿若一帧美妙精致的手工剪影。 

城下行道上,一块块历经岁月摩挲到包浆的青石板,此时在夕阳的轻柔点化下,亦耀目如温润油亮的宝玉。岁月的磨痕同深陷的车辙印记一起,无言地述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,许是乡野农夫正满载收获的喜悦;许是钟鼎之家正迎娶美丽的娇娘;又许是某位将军正举行凯旋的庆典……斯人不再,但他们的故事却以这样的方式被低调含蓄地记录下来,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想。 

城内的布局,除了呈十字形穿城而过的四条主街,余下便皆是密密麻麻的寻常巷陌。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巷陌就是老城的毛细血管,流动着老城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所有生活细节。 

傍晚的小巷,全不似白天模样。老房子们鳞次栉比地向深处延伸,光影零零散散铺了一路,显得巷道更加逼仄。凌霄花不安分地越过院墙,在阳光的渲染下红得更加澄澈。杂货铺的白狗和宅子前的石狮这会儿也换了散发着光晕的金色皮毛,骄傲地睥睨着往来的行人。小吃店的几口大锅此时已经一派繁忙,锅贴饺和牛肉汤那熟悉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,油烟与水汽混合在一起,氤氲升腾,把头顶那抹夕照浸染得朦朦胧胧,透着七八分醉意。这时我的肚子开始咕咕直响,毫不掩饰地向我发出提醒:该回家吃晚饭了。 

另外一些时候,我也喜欢爬到自家屋顶上登高望远。家就在老城东边的城墙根下,离唐代玄奘法师主持修建的大报恩禅寺很近,附近还有一块每年都会生长一种本地特有香草的奇壤,据说此草乡情极重,异地而植则香味全无。我像只精瘦却不甚灵巧的猴子,从楼道天窗搭梯子爬上去,楼顶是父亲铺的隔热层,视野开阔,这便是我的观景台。晒了一天的石棉瓦还保留着白日里大部分的热度。小孩子不怕烫也不怕扎,直接落腚,一股暖流直冲头顶。 

城里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,从我这个绝佳的位置差不多可以一览无余地眺望全城。除了县中、邮电局等几处标志性建筑,目光所及,大多是五颜六色的各式屋顶,以及稍显凌乱的太阳能热水器和电视天线,像老和尚缝缝补补的百衲衣。夕阳的余晖雨露均沾地洒落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,有种极其温暖的感觉,这种温暖并不仅仅来自身体的感受,还有一种只属于家的温存,可以熨帖内心,让人安稳满足。晚风多情地吹着,直吹得身下的瓦片变成了松软的沙滩,眼前的老城变成了流金的海面。 

记得金宇澄《繁花》里面有个情节,阳光明媚的午后,阿宝和贝蒂一起坐在屋顶上看风景。那一年,他十岁,她六岁。这个习惯阿宝一直保持到长大之后。每个屋顶都是不一样的,每个人眼里的风景也都是不一样的。他们看到的,是黄浦江畔活力无限的大上海,我看到的,是一座小城车马慢的旧时光。 

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这么多年过去,每当落日西斜,那如胶片般瑰丽复古的色彩涂抹进眼帘,我总还是会忆起我的老城,忆起那些过往的夕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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